一位青楼女诗人的爱情

一、

今天要写的这位女诗人，她的名字并不能亮瞎人的眼，但也让后世不少人浮想联翩，感动叹息。

要为历史上的女文青排座次，除了李清照，应该就是她了。

全面介绍一下这位女同志，她就是明末清初“秦淮八艳”之首，画家、书法家、诗人、歌唱家柳如是。

从1618年出生，到1664年离世，她总共活了46岁，如果她愿意，她不自杀，完全可以活得更久。

但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她一辈子都很努力，希望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总是被命运掌握。

包括死亡这件很终极的事，她也希望是自己说了算。

……

这跟陈圆圆们有很大的不同，陈圆圆一辈子都是被动的。

而柳如是更有情，更主动，更大胆。

她看中的男人，相处的时候尽心尽力；她爱明王朝，虽然那个国家曾给她带来无尽痛苦，但当它灭亡的时候，她甚至要跳船殉国。

翻开史书，可以看见一位衣着素淡的女子慢慢走来，她不象其它历史深处的女子那样，满面悲戚，如泣如诉。

她的步态不疾不徐，深情款款，脸上似乎带着一丝笑容，神情放松。

让我们为这位来自浙江嘉兴的美女和才女鼓个掌。

看完她的故事，也许你会永远记得她。

二、

和很多人的身世一样，柳如是幼年也有一部血泪史。

她小时候很聪明，很好学，但由于家里太穷，父母死得早，她的命运被亲戚主宰。

命运也没夺走她的所有，比如，给了她美貌，这对她的一生都很重要。

她的长相，有人描述说：明眸生辉，鼻挺嘴秀，皮肤白嫩，清秀有余而刚健不足。

在万恶的旧社会，这样的家世和长相，很容易被卖到青楼。

果然，不到10岁，她就被亲戚卖到吴江当婢女。

她第一次真正看到的世界，是盛泽归院中的歌舞升平，这里为她的一辈子设计好了一条路。

这条路，既科学又现实——她注定要仰男人鼻息而活。

……

当时她还叫杨爱，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后来她又给自己起了几个名号，分别是靡芜、影怜、我闻居士、河东君等等。

但她最为人所知的名字，还不是上面这些。

她爱读诗，尤其偏爱宋人辛弃疾的革命诗，为其气概所倾倒。

读到著名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一句诗之后，她觉决定以后自己就叫：柳如是。

三、

那个时候在江南的吴江一带，像柳如是这样被卖到青楼的贫苦女孩，成百上千。

她的养母，名为徐拂，历史学者们很吝啬，关于她的文字，一句也没有。

只知道，她是位有点过气的名妓，“能琴，善画兰”。

在养母的严格要求下，柳如是开始学习琴棋书画，她很有悟性，一学就会，而且还屡有不同见解，令其它学艺的人侧目。

崇祯四年，柳如是14岁，她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周道登，这不算是什么感情，完全是为命运所迫，是单方面欲望的产物。

周是宋朝理学鼻祖、著名哲学家周敦颐的后裔，我们在求学期都曾读过周敦颐老师写的那篇小清新、哲理味十足的《爱莲说》。

可惜名人之后，一代不如一代，苏州吴江人周道登在为官期间几无政绩，经多年钻营，曾短暂任崇祯朝内阁首辅。

他的为官哲学很简单，“认认真真装孙子”；他的私生活一点也不简单，十分好色。

一些下属和朋友知道他的这个嗜好，为了攀附他，经常在家乡帮他物色年轻美艳女子。

柳如是最初被周府买为侍婢，因漂亮乖巧，颇得周老夫人欢心。

为霸占柳如是，周道登经常去做老母亲的思想工作。

最终成功纳柳如是为妾。

这位猥琐的老男人真的很喜欢柳如是。史料中说，柳如是“年最稚，明慧无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艺，以是为群妾忌”。

周道登的后宫也是一个江湖，妒气冲天。

如果不是周老夫人的庇护，一年之内，可能柳如是已经死了几次了。

最终，她被逐出周府，卖到青楼。

四、

那是1639年（崇祯十二年）初春，江南杭州，草长莺飞，万物复苏。

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头正在西湖边的书院演讲，他有着长长的胡须，慧黠的眼神，不时地做着手势。

他的口才惊天地泣鬼神，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他的思维几乎没有空白，演讲整整进行了4个小时，共喝了5瓶“西湖”牌矿泉水。

台下的年轻书生们大都着白衣，戴灰帽，他们注视着台上的“钱老师”，听得如痴如醉。

老钱，就是明末清初的诗坛盟主、曾任礼部侍郎（副部长）的钱谦益。

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东林党领袖。

所谓东林党，即明朝末年以江南士大夫为主的官僚政治集团，他们讽议朝政、评论官吏，要求廉正奉公，振兴吏治，开放言路，革除朝野积弊，反对权贵贪纵枉法。

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进步政治力量，很容易得到社会广泛同情与支持。

钱谦益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老头，他是传统文人，又有革新意识；他对明廷忠诚，后来又降清；他循规蹈矩，又叛逆出位。

总之，这是一个谜一样的老男人。

“砰砰砰”，钱老师忽然敲了敲黑板，书生们如梦方醒，回到现实。

演讲结束了！

对于这一堂完美的演讲课，还有什么可说的。

偌大的教室发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只听见——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这声音虽然钱谦益听多了，但是他永远不会厌烦，这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声响，它证明一个人真的存在，而且广受他人欢迎。

书生们击掌的声音经久不息，连一些路人都注意到了这家书院的热闹。

掌声连着心声，老钱是当时全国最著名的公知，不仅文采飞扬，为人潇洒，而且在政治理想和治国方略上非常有想法。

这样的男人，熟透了，却还没有到烂的地步。

很容易吸引一众粉丝，柳如是就是他的女粉丝之一。

她坐在最后排，微笑着，眼睛里闪着光。

这些白衣书生在她看来，只是男人中的半成品，而台上的那位老先生，才是男人中的极品。

她静静地看着白衣书生们围在钱谦益身边，满面笑容递名片，坚持不懈求签名。

许久，人都散去。她才走上前去，轻轻地唤了一声：钱老师！

钱谦益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惊讶地问：

“你来了？”

“我来了。”

“你真的来了？”

“我真的来了！”

一只苍老的手和一只纤纤玉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五、

这并非两人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3个月前，当时钱谦益是大明的礼部侍郎，眼看要提拔，还没等到公示，他就遭人告发。

告密的人一口咬定，钱侍郎贿赂了上司，而且证据确凿，就差给纪检部门提供照片和录音了。

谁都知道，贿赂上司在明朝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归根结底，原因还是“党争”。

这些年，钱谦益跟人妖魏忠贤斗，跟骄横无能的首辅温体仁斗，跟为官贪鄙的宰相周廷儒斗，他实在是太累了。

现在，在这个回合里他失败了。

他象一袋垃圾一样，从火车上被扔了下来，算起来，这应该是他人生中第5次被免职了。

而且被免职前，他还受了廷杖之刑，这是对官吏的一种酷刑，始于唐玄宗时期，到明朝的时候正式成为一种制度。

这种制度要求，被处罚的大臣在朝廷上当场执行，这简直是一种灾难，因为当时钱谦益已经57岁高龄。

他的政敌认为，以钱的年龄和身体，经不过几棒，他就会一命呜呼。

廷杖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

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

不少受刑官员，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也会落下终身残疾。

但是，钱谦益居然挺过来了。

一方面，行刑前，他在官场上的一些好朋友花了些银两，跟行刑的人做了些沟通；另一方面，他的精神毅力确实令人感佩。

作为一个文官，他扛打的能量可以与关公的“刮骨疗毒”媲美。

据说，在被毒打的时候，为了制造更多的精神能量，抵御肉体的痛楚，他至少喊了50声“皇上”。

我只能说，在到处是墙头草和“软骨头”的明朝官员里，钱谦益的表现很男人。

他不是“软骨头”，至少当时不是。

六、

被免职廷杖后，钱谦益返回原籍江苏常熟。

由于心情不佳，黯淡悲凉，他决定到杭州西湖上去划船，通过运动来排遣自己的郁闷。

自从有了西湖，它就是人们疗伤寄情的重要场所。

很多名人都在这里划过船，包括白娘子，白居易，苏东坡，苏小小，徐志摩，历史的囚徒，还有不入流的万小刀等等等等。

在这里，钱谦益遇到了一辈子最心爱的女人。

他们的相遇，很有传奇色彩和文学气息，美得不要不要的。

老钱当时下榻在杭州一代名妓草衣道人家中，草衣道人原名王修微。

用今天的话说，王修微是一位美女作家，平素最爱结交各方名士，常常“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

还有一点很重要，柳如是跟她是特别好的闺蜜和死党。

柳如是很喜欢写诗，一天，她在草衣道人的客厅里创作了一首描写西湖的诗，墨迹未干，她就去学游泳了。

这首诗碰巧被钱谦益发现，只见上面写道：

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哇，好别开生面的诗句！钱谦益眯着眼睛，内心不停地赞叹。

草衣道人很善于察颜观色，见到老钱发呆的样子，悄悄跟他介绍说，这是我一个好朋友柳姑娘写的，要不改天一起去西湖划船？

为什么是改天？老钱有些急不可耐，晚上又去催草衣道人。

结果，第二天下午，钱谦益顺利见到了柳如是。

第一次见面，阅人无数的老钱就红了脸（因为脸上的皱纹多，不细心的人看不出来）。

因为柳如是正是他一直喜欢的类型：文雅，娇小，秀美，杨柳小蛮腰，还有一双特别会说话的大眼睛。

柳如是早知道钱谦益大名，知道他出版过著名的《初学集》《有学集》和《投笔集》。

但她却毫不拘束，谈诗论景，随性所欲。

时间紧迫！在那次游湖的时候，老钱提前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吟诗。

而且作为见面礼，一吟就是16首。

其中一首写道：

东风依旧起青蘋，不为红梅浣北尘。

鼓箧儒生陈玉历，开堂禅子祝金轮。

青衣苦效侏离语，红粉欣看回鹘人。

他日西湖志风土，故应独少宋遗民。

游湖之后，老钱的心情好了很多，对人生捉摸不定的际遇也看淡不少。

爱情，着实太有魔力！

（美丽的西湖，图片来源于网络）

七、

钱谦益和柳如是，两个人的差距实在太大。

老钱出生官宦、中科举、做大官，柳如是却是一个底层人家的苦命孩子，她家贫如洗，从小就被当成货物一样卖来卖去。

花一样的外貌，倔强的个性，对各种文化知识的强烈兴趣，是柳如是同志成为“秦淮八艳”之首的三大主要原因。

她对自己的男人也有很高的要求，在日记中她写道：我的那个他，最好是“博学好古，旷代逸才”。

她对灵魂之爱的追求，也很引人注意。她多次在非正式场合表示，“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无憾”。

现在，这个人来了。

可是，这个人比她大36岁，而且早有妻儿。

柳如是该怎么办？

其实她早就想好了。

她一直在留意、追求真爱。几年前，她倾慕名士陈子龙，陈少年风流，帅过古天乐，写得一手好文章，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

她不在乎陈子龙比自己大10岁，早已成家立业，她前往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区)，住在陈子龙家隔壁，希望有机会多接触，后来她干脆去陈子龙家中求见。

陈子龙虽然喜欢她，却被她的主动大胆吓坏了，慢慢地疏远了她。

柳如是确实很有眼力，陈子龙不仅是明代第一词人，而且颇有气节，后来组织太湖民兵抗清，被俘后投水殉国，是公认的大英雄。

……

现在这个机会能把握住吗？

能。

公元1639年冬天，天气特别寒冷，几乎没有人愿意出远门，这在《明史》上都有记载。

但，柳如是穿上最厚的棉衣，脸上带着笑容，踏上了去江苏常熟的长途车。

她要去找钱谦益，一个值得她珍惜毕生的精神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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