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东哥的新闻，有无良媒体编辑带节奏，标题《请注意，刘强东并非“无罪”，而是“没有被起诉”。》（见X乎日报12月22日头条）。无罪与有罪之间不存在灰色地带——你要么有罪要么无罪—— 所以该媒体的“并非无罪”，实际上就是代表《X乎日报》这个民间法庭给东哥定了个罪。《X乎日报》瞬间膨胀成了司法机关。而这是典型的有罪推定思路 —— 就算检方不起诉你，就算法庭不审判你，我代表吃瓜群众也要给你按一个罪名。除非你能证明你自己没有QJ。
东哥有没有罪不是我谈论的主题，毕竟利益相关。而我只想谈谈“无罪推定”这个简单的法律常识。在进入金融圈这个大染缸之前，我其实本科读的是法律，也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司法资格证，所以本小段不能完全算是外行在扯淡，基本上算是持证谈问题。
无罪推定，英文叫做presumption of innocence，或者展开就叫 innocent until proven guilty，即“未得证明，即为无罪”。大陆法上也有相应的无罪推定概念—— 也就是在一切之前，作为国家司法机关，你必须先推定我没有犯罪；然后你要做的就是努力证明我有罪，我可以沉默、我可以冷漠、哪怕我自认自招自供了，都不能消除你的举证责任。（仅有被告人口供的刑事案件一般都不应定罪。）
这与品格无关、与背景无关、与我的过去、与我曾经是否杀人如麻无关，哪怕我是再出淤泥的小人渣，你也必须先入为主地推定我是一朵洁白无瑕的小百合。
大家不要看无罪推定好像离自己很远，这不仅是一项司法原则，更是一项基本任泉，就如同你的自由、生存、言论等等这些权利一样。很多国家将之写入了他们的任泉法案，比如1789年法国的《任泉和公民权宣言》，以及《加拿大权利和自由宪章》，等等。所以说为什么在其他人的无罪推定权利受到侵害的时候，任何公民应该施以援手。道理很简单，因为下一个被干的或许会是你。
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基本权利？任泉无非就是获益权与保障权，而在这里无罪推定是一种保障机制，给了你一面抵抗威权的盾牌。在刑事诉讼里被告人天然是弱势者，对方有所谓国家机器、有杀威棒有老虎凳、甚至还有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但是你有啥？或许仅仅是一两个法律援助指派来打酱油的律师，他们或许刚从法学院毕业，仅仅是为了完成当年被指派的五次法援任务。
当一些冤假错案最后沉冤得雪之时，我们才发现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当雪崩扑面当前，谁来为私权振臂一呼？
说无罪推定好，其实应该先说说为什么有罪推定不好。很简单，我不想自己被抓上公堂，啪啪啪几下杀威棒，然后官老爷说：你已犯莫须有之罪，来吧，你来证明一下你没有犯这个罪。那我不就当场傻X了。自证清白从来都是千古难题，不要说刑事诉讼，就算是扶老太太站起来那么单纯洁白圣洁的事，我也最怕听到：来吧，证明一下这个老太太不是你撞倒的。
之前全美大动员的MeToo运动（女性纷纷发声说自己受到了性骚扰），就是对无罪推定的一种摧残。一时间无论事实如何，反正我先#MeToo，我就是吹哨人，被我吹的就是罪犯，人人得而唾弃之。我贴个井号，对方就被我贴上了罪犯的标签。当然出于呵护女性的角度、作为妇女之友，我并不反对#MeToo运动，确实逮住了很多无耻的禽兽；但是你要让渣男自证清白，确实有点勉为其难。
简单地说，无罪推定有以下两个要求：
一、在刑事诉讼中，也就是被告方有可能被剥夺基本任泉作为罚戒的诉讼，举证责任在原告方。你说我犯罪，你要来证明。这个说法古老的罗马法已经有之，非常具有古典美——“谁主张谁举证，否认的人没有举证的义务。”
二、排除任何合理怀疑 （beyond reasonable doubt）。这个就是刑事诉讼比民事诉讼对于确定性上有更高的要求。“世纪审判”辛普森杀妻案就是如此，就算看似已经铁证如山，结果辩方提出：一个有种族倾向的警察提供了一些有争议的证据（所谓的毒树之果）。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整个案件“无法排除任何合理怀疑”，而最终辛普森被宣判无罪。虽然任何一个智商正常的人都认为他杀妻无疑，但我们也不能说他有罪。
后来辛普森在民事诉讼上败诉，因为民事诉讼没有“排除任何合理怀疑”那么高的证明要求，而仅仅讲究“优势证据”。所以辛普森杀妻案在我们的眼里看起来无比扭曲，但从法理与逻辑上而言，并没毛病。
所以有罪推定并不是一无是处，有罪推定不容易放过坏人。但这里就有价值上的取舍，放过坏人与冤枉好人，我们更愿意承担什么后果。至少在英美法的司法体系中，更倾向于不冤枉好人。1994年初夏，美国有一个华人餐厅被三个歹徒抢劫。餐厅老板两夫妻以及一个在店里打工的留学生，被枪指着喝令趴在地上、面朝地板、不能抬头。结果留学生抬头看了一眼凶犯，被一枪击毙。后来三名歹徒被抓获，但这三人既不承认自己开枪，也不愿意供认到底是谁开枪。审判结果可能会让很多人咂舌：这三个歹徒都仅仅被定了抢劫罪，而非谋杀罪。
有一个著名的布莱克斯通公式（Blackstone’s formulation）：让十个人有罪的人逃脱惩罚好过让一个无辜的人遭受惩罚；而富兰克林对此就更加直白：十个？改成一百个吧。我不愿为了所谓的实现正义，让任何人蒙受不白之冤。
所以定罪之事，乃是天大之事。何以一个X乎小编就敢妄行其事？这个世界之诡谲，往往事实真相大为出乎我们意料。虽然我们都受过唯物主义教育，但人看到的世界永远不会是世界的本面目。它一定是想象的共同体、是故事的堆砌。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想象很容易伤害无辜的群体。
所以，请不要随便说一个人是罪犯。
我们假设有一个哥们闯入一家盒马鲜生，拔出一把枪，光天化日之下怼着两个收银妹子就壕抢了两百块钱，一百个人见证了此骇行，摄像头页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幕，然后该哥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企图逃跑，结果被两个膀大腰圆且身手敏捷的保安扑倒。随之警察蜀黍拍马赶到，将嫌疑人捉拿归案。
你肯定会说，卧槽都这样了还是嫌疑人？都如此显而易见了还TM是嫌疑人？—— 没错，只要法庭尚未宣判，哪怕有一万个人证，哪怕有罄竹难书的物证，哪怕有无数的直接证据与间接证据，哪怕证据链完美到能让法学院教授动容泪下，证据链闭环严密到闭出自闭症 —— 就是这样一个任何买菜大妈都能来作出英明判决的案件，在审判之前，这个哥们依然是罪犯未满，依然仅仅是个嫌疑人。
因为无论你是谁，在法庭裁判之前，我都将以我的生命，来相信你的无罪 | 
转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