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统论爱好者喜欢附会自己的一套理论,而并不是真的关心19世纪的德国人英国人是怎么想,这就是法统论的无聊之处。
国王和皇帝孰高的争论历史上确实讨论过。奥托一世派往君士坦丁堡的大使,克雷莫纳主教柳特普郎德(Liutprand)和皇弟利奥·佛卡斯亲王就这个问题进行过激烈的争论。在大使向奥托一世的回复中,可以看出法兰克人和拜占庭确实认为国王(Rex)是低于皇帝(Emperor)的。I was led into the presence of his brother Leo, the marshal of the court, and chancellor; and there we wearied ourselves out in a great discussion concerning your imperial title. For he called you not emperor, which is Basileus in his tongue, but, to insult you, Rex, which is king in ours. 为什么拜占庭对“帝国”和“罗马”头衔这么偏执?这不可避免涉及中世纪人们对“帝国”(在大部分时候等同“罗马”)的认识问题,帝国的本质,或者说“帝国性”是什么。
中世纪的“帝国性”是普世性的叙事:罗马之内,无论何种肤色语言阶级的人,都相信着七日创世、天堂地狱、无罪始胎的那套说法,遵循着相同的伦理和戒律,这种人类的组织形式是崭新的。所以在基督徒看来,罗马之所以没有像波斯和马其顿一样毁灭,是因为基督教赋予其以永恒。这种观念附会到圣经就是《但以理书》的四兽异象预言,人类历史上会出现四大帝国:传统上一般解释为巴比伦,米底,亚历山大马其顿和罗马,罗马帝国是最后的帝国,将存在直至世界末日。
所以拜占庭异常痴迷于垄断“罗马”,当收到教宗约翰十二世给尼基弗鲁斯皇帝的信,就是那个著名的“致希腊皇帝”时 ,拜占庭官僚暴跳如雷,因为否认“罗马性”就是否认帝国的根基。事实上在西部政府垮台后许多蛮族首领依旧领有罗马的官职,继续在至少是形式上效忠罗马皇帝。所以法兰克人会有国王(Rex)低于皇帝的历史记忆。
尽管拜占庭最后捏着鼻子承认了奥托一世“罗马人的皇帝”头衔,但是君士坦丁堡认为这会侵害神圣教会,降低“罗马”本身的神圣性。事实也是如此,法国在奥托一世获得皇帝头衔后马上跟进,表示法国国王和皇帝在世俗上平等的。这个观点在1204年得到了教宗英诺森三世的背书。随着西欧世俗斗争的加剧,神罗的皇帝权威愈发不值钱。到了14世纪,法国的御用法学家们在法律文件《Le Songe du verger》更进一步直接宣布:Rex in regno suo est imperator ("The King is an emperor in his realm.")国王在国内就是皇帝。 这个原则自然会被神罗皇帝之外的广大君主欢迎。可以说大概这个时候神罗皇帝头衔只剩下神学里的优越性。在帝国权威的不断下跌的过程中,神罗为了给自己贴金,炮制出帝国过渡说(translatio imperii):表示“帝国性”早已从君士坦丁堡转移到亚琛。这个概念在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千年帝国终结时再次火热起来:罗马完蛋了,但为什么世界末日还没有降临呢?各国纷纷表示罗马并未完蛋,自己就是《但以理书》里罗马的延续。
一开始各国对这种给罗马续命的活动是非常热衷的。除了神圣罗马帝国说自己得到过君士坦丁堡的承认外,法国也说自己是拜占庭的继承人。巴列奥略朝的末裔,君十一的大侄子安德烈斯·巴列奥略流亡到罗马后,大肆批发那些又长又拗口的希腊语头衔,其中把对拜占庭、塞尔维亚和特拉布宗宣称和继承权全卖给法王查理八世。顺便说句,法统论爱好者最心爱的继承东罗马的伊凡三世其实是没说过自己的头衔是拜占庭的凯撒。几代法王随即开始使用东帝国的头衔,直至查理九世觉得这种穷酸的头衔一点意思也没有,比起法国国王差远了。
还有一种续法是宣布自己才是第四个帝国,方法不外乎找一帮御用史学家,把祖宗攀附到近东的某个地方比如特洛伊。比如亨利八世在1532年《禁止上诉法》把英格兰升格成帝国:Where by divers sundry old authentic histories and chronicles, it is manifestly declared and expressed that this realm of England is an Empire... 总体而言,“帝国”的这个概念的权威性是随着天主教会的权威不断衰落的。随着宗教改革的蔓延,四兽异象这种谶纬,还有大红龙呀,巴比伦大淫妇呀什么的反而被用于攻击天主教会和神罗。
宗教改革瓦解不仅是这个神学隐喻,而且终结了“帝国性”本身。即使同文同种,天主教徒可以把胡格诺派的邻居砍死,新教徒可以杀天主教的同胞全家——普世性已经破产了。最终随着哈布斯堡在三十年战争中的失败,《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昭示着从马德里到克拉科夫,从斯德哥尔摩到维也纳,再也不会有一个世俗强权有意愿有能力去推动普世宗教。神圣罗马帝国最后一丁点神学上的优越感也被撕碎,“帝国性”完蛋了。至于俄国有点特殊,俄国人有所谓弥赛亚情结,因为直到克里米亚战争,俄国人是真的信自己可以把正教传播到全世界的。
虽然沙俄到帝俄从来没宣布跟拜占庭有所谓的继承,在全俄皇帝的正式头衔里Tsar是王国国王,比如Tsar of Poland, Tsar of Kazan。不过拜占庭对俄国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说一句文化上的传承也无不可。当1721年彼得大帝正式称帝时,采用的Император и Самодержец正是对应拜占庭的Basileus kai Autokrator。加冕由元老院(Senate)和宗教会议(Holy Synod)建议,全俄人民劝进,除了略过刺瞎前朝皇帝这种希腊仪式,也是典型的拜占庭仪轨。只是出于口语习惯,我们还是会把俄罗斯皇帝称为沙皇。
至于近代的奥地利、帝德和大英,我在英国是怎样从王国上升为帝国的? - 南阜的回答 - 社区提过,称帝无非是满足君主的虚荣心或者政治安排。哈布斯堡表示神罗还存在的时候我就敢搞出奥地利皇帝,说好的罗马法理呢?大英表示我专门选用皇帝(Kaisar)以示和莫卧儿的大沙(Padishah)的区别,怎么还有人说我需要附会殖民地的历史呀,是不是还要根据印度的选举法去产生呀?对于19世纪之后的历史,法统论纯粹是自娱自乐。
近代独立的保加利亚国王在保加利亚语的头衔是Tsar,希腊国王在希腊语的头衔是Basileus。这是因为Tsar/Basileus的词义已经发生了改变,已经从特指皇帝变为可代指一般的君主。 近代保加利亚的Tsar不是指的那个由普世牧首加冕的保加利亚皇帝,希腊人的Basileus也不是指的东罗马的巴西琉斯。根据词语的含义,他们的君主就是国王。这种情况我们并不陌生,比如汉语中一个字可以同时表示双壳纲和无尾目,往往需要用语境去确认。
如果“帝国”没有意义,皇帝这个头衔也没什么的特别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之后,凯撒也好,英白拉多也好,不过是个更多音节的单词,和什么“传自使徒的”“神所护佑的”“由祂钦定的”之类的没什么本质区别。帝国这个词在不久的未来,在巴士底狱的窗外和冬宫的门前被重新发掘。但是那个罗马的“帝国”已如同圣索菲亚的钟声,不会再度响起。
这是历史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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